转载自南方人物周刊公众号

“宫颈癌必将成为人类第一个可以通过HPV疫苗和筛查来全面消除的恶性肿瘤。小年龄组（9—15岁）是最应该受到政府保护的，这个时候注射HPV疫苗，保护效果最好，成本效益也最高。”

乔友林大段大段地回答着问题，语速飞快，他走路、吃饭同样速度很快，性子却不是很急。这份耐心同样体现在他的公共卫生预防事业上，迄今近二十年间，乔友林带着团队马不停蹄地在几十个城乡开展两癌筛查与预防知识普及。山西、河南、新疆、青海、内蒙……“中国都跑遍了”。

身体力行地付出多年心血，但他也深知，这事儿急不来。“我们一定要有一个认识，再好的事情，你以为不要钱老百姓就一定得来？国际上对一些公共产品的评判标准为70%，只要有70%的人能参加你的健康计划，你就很成功了。所以健康教育是全民的，但是对地方的考核也不能太高，只要保护到大多数，我觉得我的工作就做到了”。

乔友林的大儿子也是医生，毕业于中山医科大学，但没有重蹈父亲的“覆辙”，直言“学公共卫生太苦了”。乔友林笑着解释，“我们预防医学是花钱的，花钱促进健康。临床医学是挣钱的，老百姓交钱来治病”。当年下乡结束后，乔友林也曾想学临床，后来在老师的劝说下才选择了公共卫生，他至今记得老师的话，“临床只是给一个人看病，而公卫是给群体看病，将来可以做出更大的贡献”。

2000年，乔友林和他的两个儿子在云南

从美国到山西，造福全世界的妇女

作为国家健康科普专家库首批专家，乔友林可以说是见证并推动了宫颈癌筛查、HPV疫苗预防在国内的每一个重要节点。

他于1986年出国留学，在国际顶尖的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深造攻读预防医学博士，就读期间还曾当选巴尔的摩市荣誉市民。1997年11月，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科大学（现北京协和医学院）肿瘤医院的领导董志伟到美国来招聘，自觉“学了十八般武艺，想回国施展拳脚”的乔友林欣然加入，被遴选为“跨世纪学科带头人”。改革开放后，大量学生出国，但学有所成再回国发展的少之又少，当年，在协和医学院，像乔友林一样在美国名牌大学学公共卫生预防医学拿了博士学位、读完博士后回来的，“找不到第二个”。  

为此，美国的华盛顿邮报还专门写过一篇中国留学生回国服务的专题报道，名为《A Brain Gain for China》，当时一共选了三名学生代表，除了乔友林，还有一位广州的律师和后来声名大噪的俞渝。

1997年，带着妻儿回到国内的乔友林发现宫颈癌在国内的预防水平较低，好多国外都已经知道的事情，国内还未给予重视，包括HPV跟宫颈癌的关系。于是他起意申请一笔基金来研究HPV病毒在中国的情况，被国家自然基金拒绝后，隔年，适逢加拿大的Terry Fox基金会在驻中国北京大使馆内举行义跑，并将筹集到的五万多块义款委托加拿大国家癌症研究所招标，乔友林因此才申请到了“第一桶金”。

再加上人事部的留学回国人员回国启动金大概三万块钱，乔友林和同事们揣着合计不到十万块的研究经费，以及由美国克利夫兰的一位收养了五个孩子的好心教授提供的当时最先进的TCT检测仪和HPV检测技术，来到了山西襄垣。

80年代前，山西、甘肃、新疆、青海、内蒙、陕西等省份的干旱山区，由于卫生条件有限（取水困难，好几个星期洗不了澡），营养缺乏，导致居民免疫力低下，普遍成为宫颈癌高发区，患病率与死亡率都显著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再加上乔友林的父母都来自山西，当年解放大西南时，他们从山西南下至成都并定居，但时不时还是会向儿子讲述故乡的情况。在家乡情结与高发区的共同作用下，乔友林选择了在山西襄垣、阳城集中开展研究工作。

乔友林在山西襄垣入户随访治愈后患者

因为经费有限，乔友林一行住不起旅馆，就住在妇幼保健院的办公室和空置病房。县妇幼保健院没有抽水马桶，协助研究的外国医生们早上来之前都不敢喝水，一定要憋到中午以后才敢到他们住的县里的宾馆上厕所。洗澡也没有条件，只能去公共澡堂，艰苦程度远超他当年大学毕业后下乡出差的条件。

彼时从山西往返北京还没有飞机，坐绿皮火车的话要从襄垣到晋城，到焦作，再绕回来，得一天一夜。有时急着回北京开会，就得和农民工挤在一起坐耗时短些的长途大巴。有一回乔友林跟一位中央保健局的主任一起回程，老主任一晚上都睡不着。第二天跟乔友林说：“我再也不会坐大巴了，一夜没睡好觉，气味受不了。”乔友林嘴上说我睡得呼噜呼噜的没事，心里也明白每个来此的医生，都为推动宫颈癌防治付出过代价。

推动防治意识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第一次研究，他们和从美国克利夫兰医学中心来的专家在山西一起待了六个星期，跟老百姓宣传的时候，说我们这个是最高精尖的技术，TCT（液基细胞）跟HPV，连我们自己医院的医生都用不着的，而且免费。有个村的妇女们想报名，结果他们大队支部书记不让，不要钱的医疗服务事谁给你干？一定是骗子。

在山西襄垣，乔友林和WHO专家讨论检查结果

检测开始后，有人回去反馈，说医生怎么好，做得怎么仔细，查出病变后怎么给她们治疗……当初没报名的二十多名妇女一听就不干了，对大队书记群起而攻之。书记只好骑着摩托车驮着健力宝饮料来妇幼保健院赔罪。

检测用的耗材都是从美国运来的，只有两千份，最后做不了TCT和HPV检测的，就替她们做阴道镜检查。如今回想起这个小插曲，乔友林觉得也反映了一些普遍问题，“就是有的老百姓被骗怕了，他们不相信、持怀疑态度是很正常的。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做得好，老百姓还是会有很好的感受的”。

2005年，国家卫生部、省卫生厅以及中国癌症基金会共同建立了宫颈癌防治的示范点，一个在农村（山西襄垣），一个在城市（深圳）；第二年，扩大到6个点；到了2008年，国家开展了全民健康卫生计划，扩大到了43个点，每一个省至少有一个点，这十几年为基层培养了许多医生。国家为八千多万农村妇女健康解决了好多问题。

在乔友林看来，预防宫颈癌，获益的远不止妇女，而是无数家庭的和谐幸福。“得了宫颈癌以后，特别是晚期，整个骨盆就像一块冰似的都固定了，我们叫冰冻骨盆，那家庭生活什么都没有了。医院的老教授曾经跟我们讲，宫颈癌病人来诊室看病，都不用脱衣服，一进来闻气味就知道了”。

预防宫颈癌，最应该保护的是小女孩

作为北京协和医学院群医学及公共卫生学院教授、WHO全球消除宫颈癌专家组成员，乔友林介绍，尽管世卫组织建议HPV疫苗的注射年龄为9—14岁，但那主要是针对非洲某些过早出现性行为的国家，考虑到中国国情，“我们国家一般在小学有性行为是非常非常罕见的，家长管得严着呢”，这个年龄段应调整为13岁到15岁初中阶段。但他也直言不讳地指出，即使如此，以国内某一线城市的数据为例，成年妇女中注射HPV疫苗的不到10%，但是最该受保护的人群，也就是15岁以下的小年龄组，不到1%。

乔友林建议13-15岁的初中女生应该由国家纳入计划免疫，按照世卫组织的建议，全球194个国家中已有104个国家将15岁以下纳入了计划免疫，他强调，“HPV疫苗最应该保护的就是这些小孩子，在她们还没有开始性行为的时候注射HPV疫苗，保护效果最好，成本效益也最高”。

意识的普及乃至政策的制定，离不开乔友林等预防医学专家的努力。从2016年开始，他们每年都会前往鄂尔多斯指导宫颈癌筛查工作，每次做筛查的同时都不忘在当地宣传——筛查是对成年妇女的补救措施，最好的办法还是一级预防，从病因学上阻断，从源头上杜绝感染。

宫颈癌是我国发病率和死亡率都居于第一位的女性生殖系统恶性肿瘤，近年来适龄妇女宫颈癌发病率呈逐年上升趋势。据世界卫生组织相关文件显示，接种HPV疫苗是目前预防宫颈癌最有效的方式。正是由于深知宫颈癌的危害，乔友林越发紧迫地推动疫苗防治。今年两会上，由北京市的于鲁明委员在两会上提出来的HPV疫苗免疫计划提案，在新闻APP上连续几天占据阅读量榜首，牵动着数亿人的关注。

“咱们也得罪人，有人说乔老师你这一说政府就要花钱。我说政府花点有什么不行？这是买健康，投入产出是合算的，不是花钱打水漂的，这钱真能防疾病，避免好多死亡。预防投一块钱，可以为后续的治疗节约十块、一百块。但现在我们整个医保是不做预防的，得病重住了院才可以报销”。

而在今年，乔友林为了推动准格尔旗免费接种的落实，连着去了两次鄂尔多斯。8月1日，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HPV（人乳头瘤病毒）吸附疫苗免费接种启动仪式在当地举行，标志着该地区成为全国首个政府免费接种预防宫颈癌疫苗地区，接种覆盖当地13到18周岁的在校女学生，惠及对象近万人。在准格尔旗开展的全国首个由政府主导的HPV免费疫苗预防项目，无疑是一次标志性事件，起到了相当正面的示范作用，在此影响下，有望推动全国其他城市开展类似妇女健康的公共卫生服务。

乔友林与中国第一位HPV计划免疫女孩

研究表明，引起宫颈癌的主要是16型跟18型这两个基因型，平时大家说疫苗的“二价”“四价”都含有这两个基因型，普通人已经够用了，而在HPV疫苗中加入新型佐剂，可诱导更高的抗体水平，免疫效果更强，接种后15-45岁女性血清中HPV16和HPV18的抗体水平可至少维持10年。

宫颈癌病毒的感染隐秘而反复，有时可能在不自觉的过程中被自身免疫系统消除了，但不能排除它有朝一日是否又会卷土重来，因此乔友林建议成年后依然可以注射HPV疫苗，“你免疫了，这个病就沾不了你的身边”。

他总是用更宽远的目光看待传染病的预防，“大多数人有了抗体以后，对整个病原微生物在人群当中的流动也起了很好的阻遏作用。这本质上是群体免疫的问题，我总讲HPV病毒跟我们人类社会共生并存了千百万年，它自己不能繁殖，而是利用我们的细胞。我们就是要想办法用我们的免疫力把它消除掉，这就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我们要战胜了它就健康了”。

未来可期，世界终将远离宫颈癌

在众多的肿瘤研究、防治大咖中，乔友林是不出门诊、不做手术的“另类”专家。这些年里，他手握着癌前病变筛查和疫苗预防两大“处方”，从国外到国内，不断奔走呼吁，成为宫颈癌防控的“中国名片”。

从医四十载，乔友林早就把“天下再无宫颈癌”的初心写在脸上，把狙击宫颈癌的坚韧刻入骨髓。他相信，宫颈癌必将成为人类第一个可以通过疫苗和筛查来全面消除的恶性肿瘤，他希望自己做的事情能造福中国甚至全世界的妇女。

如今，怀揣着“消除宫颈癌”的终极目标以及对每一个生命的热爱，乔友林如同一位不服输的“沙场老将”，仍在一路披荆斩棘，为未来的健康世界开路。